这是一封未曾寄出的信,它写于朝鲜黄海南道地镜洞。虽然60多年过去了,但那真挚的文字犹如一盏心灯;书信背后的故事更如空谷幽兰,一直散发着沁人的馨香。请关注今日出版的《解放军报》——
一封未寄出的信
■侯炳茂
这是一封未曾寄出的信,它写于朝鲜黄海南道地镜洞。虽然60多年过去了,但那真挚的文字犹如一盏心灯,始终亮在我的生命中;书信背后的故事更如空谷幽兰,一直散发着沁人的馨香。
那是1952年初秋,防御战部队轮换休整,军后勤部举办文化扫盲班,我和卢护士被所里派去当辅导员,给教员王俊杰当小帮手。王教员给我们安排好住处,并介绍了教学计划。次日,在山坡松林里开始上课,因没有黑板,王教员将写在纸上的拼音字母挂在树枝上,学员们席地而坐,聆听老师讲课,松林里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。
恰在此时,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给志愿军带来了慰问品,慰问信更像雪片般飞到了战地,我们扫盲队里几乎人手一封。此时,学员们尽管学了一些字,但还是读不下来。有的人想回信,但从未写过信,不知如何下笔。王教员看在眼里,急在心上。他选了一封来自鸭绿江边安东初中姜淑香小朋友的慰问信,在课堂上读给学员们听,并当场挥笔写回信,以作示范。
不幸的是,那天正在上课时,突然听到防空哨鸣枪示警,敌机可能来袭,王教员立刻大喊一声“疏散防空”,然后他转身回到草房,去给学员取学习材料。没想到,他刚跨出门,正碰上敌机投下的燃烧弹,将他冲倒。军帽瞬间变成了火球,浑身上下蹿着火苗,他怕暴露目标,紧咬牙关,硬挺着趴在地上没有移动。敌机飞走后,他才艰难挣扎着爬到不远处的水田灭火。我们赶到抢救时,见他头发全烧焦了,身上黑一块紫一块,严重烧伤,隆起好多血泡,已昏倒在地。我和卢姐给他包扎后,让担架员火速送到救护所。所长亲自接诊抢救,首先打了抗休克的止痛针,清洗烧伤创面。这时,王教员苏醒过来,只见他艰难地睁了睁眼,说:“水!”我立即打开水壶盖,可因他头部烧伤,张嘴困难,怎么喂水呢?机灵的卢姐说:“小侯,快去房东阿妈妮家后院剪根芦苇管。”我拔腿跑去剪来芦苇管,给他喂了水。王教员眼睛微闭,嘴唇嚅动了几下,断断续续地说:“口袋里……有封信……还有一枚纪念章,寄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便停止了呼吸。
清理他的遗物时,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沾血的信,这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安东市第六中学姜淑香同学的回信,正是那封写给学员的示范信。因战地没法邮寄,卢姐让我保存好,待有机会一定完成烈士的遗愿。
事后,我们将王教员安葬在地镜洞山坡上的大松树下,卢姐在一块木板上工整地写了“志愿军文化教员王俊杰之墓”。一颗热情赤诚的志愿军军人的灵魂,在此永远安息。
此后,我再也见不到战友王教员的音容笑貌,听不到他洪亮的教书声。但他在弥留之际托付的这封信一直与我朝夕相处。行军时,装在挂包里与我同行;夜宿时,放在枕包里与我共眠。
那个冬夜,我们救护所驻地大乌里山沟遭敌机轰炸,三班防空洞被炸塌。战友们摸黑刨土石抢救受伤的同志,寻找被埋的物品。我急于寻找存放信的枕包,忍痛扒拉着土石,手被磨破了,指尖滴着血,终于在天亮时扒出我的枕包,找到了那封信。
1953年7月27日,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十九兵团第六十四军凯旋,驻防鸭绿江边沈安线(现沈丹线),我们军医院驻在凤凰山下吴家崴子。刚回国,中央歌舞团、京剧团即来慰问演出。大家兴高采烈地要到城里看节目。卢姐对我说:“小侯,咱请假送信去。”于是,我与卢姐一起来到了所部。
没等开口,所长问:“你俩来有啥事?”
“我们请假,到安东跑一趟,把烈士王教员的信送出去。”所长知道这封信的来龙去脉,毫不犹豫地同意我们去办。
我们从来没坐过客车,记得入朝到安东,第一次坐火车坐的是闷罐货车。这次打听着坐上了从凤凰城站去安东的客车,过了三个小站,就到安东站了。下车后看见站台上都是欢迎的学生们,他们手持鲜花,打着“热烈欢迎志愿军凯旋归国”的横幅。我俩急忙问有没有六中的学生,结果没有找到,只好出站沿街问路,终于问到第六中学所在地。一进校门,正赶上老师集合学生队伍,分批到车站迎接志愿军归国。老师和学生们见我俩是志愿军,很热情地围了过来。我们打听姜淑香同学时,老师说她是初中二年级学生,今天没来,但初一一班的姜淑英是她妹妹。稍后,老师叫来了齐耳短发的姜淑英。我想把信交给她,卢姐说:“不,一定要亲自交给姜淑香,这是王教员的重托。”听我们说明来意后,小姑娘向老师告假,蹦蹦跳跳地领我们来到一个小山村,走进了一个清静的农家小院。
院内,一位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一棵山楂树下的石台上写着什么。妹妹喊了一声:“姐,志愿军叔叔阿姨看你来了。”小姑娘站了起来,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们两个陌生人。卢姐走近眉清目秀的小姑娘,说:“你就是姜淑香啊,可算找到你了。我们是刚从朝鲜前线归国的志愿军,今天给你送来一封信和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。这封信是志愿军文化教员王俊杰叔叔写给你的,纪念章也是他送的。他刚写完信不久,就在一次敌机空袭时牺牲了。”
小淑香听了这番话,“哇”地一声扑进闻声出来的妈妈怀里,失声痛哭。待平静后,卢姐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,问:“你小小年纪,怎么想起给志愿军写慰问信的?”小淑香回忆起自战争爆发以来,敌机像苍蝇一样乱飞,火光映红了天空,硝烟像乌云一样翻滚,鸭绿江第二铁桥被炸断,自己心中的彩虹破灭了。3年来,警报声频频传来,小淑香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她对我们说:“这情景,让我们怎能不为前线志愿军叔叔担忧呢,那是我们的亲人啊。”
哪怕是在这样一个四面环山、偏僻的几乎被遗忘的小山村,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也都在关心着前线志愿军战士的安危。
小淑香从我手中接过王教员写给她的回信,一字一句地读着,眼眶里的泪水又禁不住滚落下来。她似乎想对我们说些什么,却一时哽咽了。读完信,她又取出纪念章仔细观看,想到这枚纪念章凝聚着志愿军叔叔的鲜血和深情,所以她感到格外珍惜。小淑香沉思片刻,对我们说:“志愿军叔叔阿姨,王叔叔虽然牺牲了,可我读着他的回信,好像还听得到他心脏的跳动。你们看,这纪念章上的和平鸽还在飞。”小淑香的话,犹如鸭绿江的浪涛声激荡着我的心胸。
我们与一家人告别,走出了院门。走出好远了,回头还看到小淑香将那封信抱在胸前,亭亭玉立地站在大门口,与我们依依惜别。此刻,太阳刚落山,西边天际那血红的晚霞映红了八道沟里的小山村,也映红了小淑香稚嫩的脸庞。那一幕,好像就发生在昨天,至今时时拨动着我的心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