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海,你走了,就在我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。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,我还是感到异常难过,我没能看你最后一眼,送你一程。作为一个相处了20年的同事,我的心里有着太深的内疚和不安。今天出版的《解放军报》刊登署名文章《我一直叫你家海》,作者裘山山用抒情笔墨,追忆了一位安静,从容,以极大的毅力面对死神的昔日同事——熊家海。
裘山山。资料图
我一直叫你家海
■裘山山
家海,你走了,就在我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。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,我还是感到异常难过,我没能看你最后一眼,送你一程。作为一个相处了20年的同事,我的心里有着太深的内疚和不安。
家海——我一直叫你家海,从你调到我们编辑部的那天起。虽然你比我年长,因为我们创作室都随了主任杨景民的习惯,每位同事都以名字相称,叫你家海,叫他景民,叫我山山。这20年里,你做过我的领导,后来我又成了你的领导,无论何种情况,我都没改过口。虽然你的性格比较倔犟,有时脾气也不好,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,心地善良,正直正派,廉洁自律。那年你从歌舞团团长改任创作室主任,走时连团里给你配的手机都退还了,到创作室后你是唯一没有手机的。正因为你的心气太高,对人对己都要求很严,所以活得很累,总是抑郁寡欢。我常劝你不要太在意一些事,不要太好强,可这是你的性格,是你的命,旁人无法改变。
家海,虽然我叫你家海,你却始终很拘谨,一直叫我裘编辑,整个创作室只有你这么叫,我也习惯了。但在最后两年,你改口叫我山山。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主编?春天的某一天,你打电话给我说,山山,我想用一下车。我胃不舒服,想去做个检查。事后我问你检查情况如何,你说做了胃镜,是慢性胃炎。我松了口气,因为我自己也有胃炎。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在路上遇到你,你说还是没有好,正在输液。我马上和编辑部的同仁买了营养品去家里看你,你居然还在画画!你真是太能撑了!
就在这个时候,大地震发生了!你好像忘了自己有病一样,5月14日一早打电话给我,说要去灾区采访。我告诉你驾驶员不在探家去了,你说你自己开车,我请示了领导,领导不允许,你说那我骑自行车去,我说绝不可以的,最近的灾区都有几十公里。后来你获悉解放军报的李鑫主任要来采访,部里给他配了车。你说要与他同行,我马上决定与你同行。我是深深被你的劲头感染了。
在灾区采访的那些日子,你哪里像个病人?比我们跑得还快还远,有时我们在路上与人交谈,你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。5月15日在北川,你一个人走穿了北川的新老县城,背着那么重的摄影包,饿着肚子。你还给妻子发短信说,到灾区来我的胃反而不痛了。其实那是因为你的心思完全被灾区抓住了,忘却了病痛。
回想起来,我们在灾区采访的那些日子,对你的身体是一种折磨,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,吃干粮,喝冷水,大强度的行走,肯定加重了你的病情。而我们,也忘了你是个病人。在映秀的那天晚上,我们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,你冷得睡不着,就爬起来坐在外面和志愿者一起烤火。半夜里,听见有人喊“解放军快来帮帮忙,我们又救出一个幸存者”时,你第一个跳起来说,我们去抬吧。王龙,还有一位海峡之声的记者,马上跟着你一起冲出去抬起担架把伤员送到了医疗队。你根本就忘了自己是个病人。在从映秀出来的路上,遇到了大塌方,我们冒着危险往外走,走了4个多小时,四肢并用,我感到有些支撑不住了,你就抢过我的包帮我背,我不忍心,又拿过来自己背。当我们生死与共,一起走到水库边坐上冲锋舟时,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。
其实我和你一起经历生死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1998年我们一起带领10位作家去西藏走边关,也是历经磨难。当我们到达亚东时,被告知去乃堆拉哨所的路断了。我和多数作家认为就不要去了,尤其是我害怕出意外,毕竟是我请作家们来的,负有责任。可你坚持要去。于是邓一光、李鑫和你一起去了,最后一段路你们完全是爬上去的,李鑫还因此吃了救心丸。你们返回后我依然很生气,冲你发火。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发生的为数不多的矛盾之一。笔会结束前一天,我们遭遇了巨大的泥石流,车子险些掉进雅鲁藏布江。当我们被困在尼木兵站时,那天夜里你大声地说着梦话,高喊:我们一定要把杜鹃花送到哨所去!因为睡的是兵站大通铺,很多人都听见了,一边笑你,一边又被你的精神所感动。而我还知道,这句话不仅仅体现了你的勇敢和尽职,还体现出你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。我常说,你比我们几个作家更具有诗人气质。你发言时常常充满激情,说出诗一样的语言。西藏笔会时你就说:让我们把句号拉成叹号吧!放心,我熊家海是个有肩膀的人!
灾区采访之后,你马上开始创作大型丝网版画《废墟中——生命的最后定格》和《子弟兵——我们的生命通道》。你高兴地告诉我,我干了两个大东西!真的是大东西,两幅画的长度分别为16米和26米,这令艺术创作成了体力劳动。创作完成后,你马上送到北京去参加“抗震救灾主题展”,之后又回成都参加抗震救灾画展。前一幅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。整整3个月,你都处于高度紧张的运转中,每天奔波忙碌,比一个健康人还要劳累。而那段时间我们也赶着写作出版长篇报告文学《重兵汶川》,无暇顾及你。直到你再次病倒。
家海,我清楚地记得,8月那天早上,你突然从门诊部给我打来电话说,我撑不住了,让刘成(驾驶员)送我去总医院吧。我吓了一跳,因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,表明情况已经很严重了。没想到你进了总医院,就再也没能回来。我从你妻子口中得知情况很严重,或者说就是绝症,真是难过得无法接受。毕竟你才55岁啊,不该那么年轻就罹患如此重症的。
我们一次次地去医院看你,每次去看你都是一种折磨,眼见着生命从你身边一点点离开,可我们却束手无策。因为怕你绝望,我们一直瞒着你,不敢告诉你病情。所以每次面对你都要说假话,明知一切都已无法逆转,还要装出笑容来宽慰你。这样的看望真是一种折磨,我特别怕去看你,又不能不去。有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,会不会发生奇迹?然而一看到你就明白了,上天是残忍的,没有给我们留任何希望。
而你依然要强,每次去都对我们说,你们那么忙,不要老来了,回去吧。住院的最初一周,你甚至不肯换病号服,一直穿着迷彩裤,你以为你很快就能回家。你总是跟妻子说,我还有好多事情呢,什么时候能出院啊。有时你也问妻子,山山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瞒着我?我看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儿。
是的,我承认,我做得不好,每次都不坦然,总是不敢直视你的目光,东拉西扯的,想让你忘掉自己的病。直到最后一段时间,我们还问你明年想订什么杂志,我们也确实按你说的给你订上了,总希望奇迹发生,到了明年杂志送来时,你依然能拿在手上翻开……
家海,最后一次去看你,是11月21日上午,我出国之前。早上你妻子突然打电话说你情况很糟,我连忙赶去医院。你说话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了。看着你瘦得变形的样子,我真是不敢与你对视,宽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可你还责怪妻子,说不该把我叫来。后来你忽然叫我的名字,我走到床边靠近你,你微弱地说,山山,我不能走路了。我听着心里真是无比辛酸。我忍住眼泪,努力找出安慰的话,但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无法听到,我说,你太久没吃东西了,有些虚弱,以后能吃东西就好了。
后来你妻子告诉我,在我走后的那天夜里,你和她谈了个通宵,你终于面对了真相,嘱咐她顺其自然,一切从简。还说如果出现昏迷,就不要抢救了,没必要浪费国家的药材。你还跟她说,在家里给我留个房间吧,我想回来坐坐。妻子说好的,一定给你留着。你回来的时候,托梦告诉我,我叫你的时候,你要答应。你说好的,我答应。
你安静,从容,以极大的毅力,面对着渐渐逼近的死神。夜里你疼得无法入睡,情况非常糟糕。可第二天领导去看你,问你有什么困难时,你依然说,什么困难也没有,我的经济情况挺好,孩子也挺好。我知道你会这样说,你永远不会说我不行了,帮帮我吧。你永远不会顾影自怜。你是个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。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要强的人。
家海,你走了,我想说,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,我曾经也伤害过你。好像是3年前,你当主任时,有一次很严厉地批评了一位女同事,女同事哭了。为了安慰她,我就调侃说,你不要跟他计较,他这个人就跟头倔牛一样,每天就知道在地里耕啊耕,结果把地耕得乱七八糟。女同事破涕为笑,把这话转述给你(她没说是我说的),你很伤感地打电话给我说,唉,辛辛苦苦忙半天,他们居然说我像一头牛。我吓了一跳,讪讪地说,是开玩笑的。你还是黯然地说,开玩笑也让我难过。后来的日子,我有几次想跟你解释,却怎么也开不了口。对不起,家海,我不该这么调侃你的。你兢兢业业,勤勤恳恳,尽管有时候效果不理想,但依然应该受到尊重。如果连你的敬业都不被尊重,还有什么值得尊重呢。家海,我还想告诉你,大家都很敬重你,就是你批评过的那位女同事,对你也非常好,在你住院期间她是跑医院最多的一位。我们编辑部几位和你接触不多的年轻人,都在为你的事跑前跑后,尽心尽力。你若在天有知,会感觉到温暖的;还有,你若在天有知,就原谅我的玩笑吧,说一声没关系。
在我知道你离世的那个夜晚,我在异国他乡做了个梦,梦见我和编辑部的同仁们一起在为你办后事,忽然看到你就站在我身边,依然穿着那件很旧的深蓝色夹克,很瘦很小,好像比我还矮。我惊讶地问,你怎么来了?我们在为你办后事啊?你露出难得的微笑说,我没事,大家一起干吧。
家海,我真希望那情景能在现实中出现,真希望有一天你走进办公室跟我说,山山,我又干了个大东西。或者说,我想自己开车去川藏线,可以吗?
我会对你说,家海,你去吧,去你想去的地方。
只是,一定要平安。